短篇睡前哲理故事【三篇】
记得早年在乡间,对外的通信往来主要依靠一种特殊职业的人:信客。
信客为远行者们效力,自己却是最困苦的远行者。一身破衣旧衫。满脸风尘,状如乞丐。在很长的时期中,信客沉重的脚步,是乡村和城市的纽带。
一次,村里一户人家的姑娘要出嫁。姑娘的父亲在上海谋生,托老信客带来两匹红绸。老信客正好要给远亲送一份礼,就裁下窄窄的一条红绸捆扎礼品,图个好看。没想到上海那位又托另一个人给家里带来口信。说收到红绸后看看两头有没有画着小圆圈,以防信客做手脚。这一下信客就栽了跟头。四乡立即传开他的丑闻,以前叫他带过东西的各家都在回忆疑点,好像他家的一切都来自克扣。但他的家。破烂灰暗,值钱的东西一无所有。
老信客申辩不清,满脸凄伤,拿起那把剪红绸的剪刀直扎自己的手。第二天。他掂着那只伤痕累累的手找到了同村刚从上海落魄回来的年轻人,进门便说:“我名誉糟蹋了,可这乡间不能没有信客。”
整整两天,老信客细声慢气地告诉他附近四乡哪些人在外面,乡下各家的门怎么找,城里各人的谋生处该怎么走。说到几个城市里的路线时十分艰难,不断在纸上画出图样。这位年轻人连外出谋生的人也大半不识,老信客说了又说,比了又比,连他们各人的脾气习惯也作了介绍。
从头至尾,年轻人都没有答应过接班。可是听老人讲了这么多,讲得这么细,他也不再回绝。老人最后的嘱咐是扬了扬这只扎伤了的手,说:“信客信客就在一个信字,千万别学我。”
年轻人想到老人今后的生活,说自己赚了钱要接济他。老人说:“不。我去看坟场,能糊口。我臭了,你挨着我也会把你惹臭。”
老信客本来就单身一人,从此再也没有回村。
有一次在邮局寄书,碰见从前的一个同学。多年不见了,她说咱们俩到街上走走好不好?于是我们漫无目的地走起来。她之所以希望我和她在大街上走,是想告诉我,她曾经遭遇过一次不幸:
她的儿子患白喉死了,死时还不到4岁。没有了孩子的维系,又使本来就不爱她的丈夫很快离开了她。这使她觉得羞辱,觉得日子是再无什么指望。她想到了死。她乘火车跑到一个靠海的城市,在这城市的一个邮局里,她坐下来给父母写诀别信。这城市是如此的陌生,这邮局是如此的嘈杂,无人留意她的存在,使她能够衬着这陌生的嘈杂,衬着棕色桌面上糨糊的嘎巴儿和红蓝墨水的斑点把信写得无比尽情——一种绝望的尽情。这时有一位拿着邮包的老人走过来对她说:“姑娘,你的眼好,你帮我纫上这针。”她抬起头来,跟前的老人白发苍苍,他那苍老的手上,颤颤巍巍地捏着一枚小针。
我的同学突然在那老人面前哭了。她突然不再去想死和写诀别的信。她说,就因为那老人称她“姑娘”,就因为她其实永远是这世上所有老人的“姑娘”,生活还需要她,而眼前体的需要便是需要她帮助这老人纫上针。
她纫了针,并且替老人缝好邮包。她离开邮局离开那靠海的城市回到自己的家。她开始了新的生活,还找到了新的爱情。她说她终生感激邮局里遇到的那位老人,不是她帮助了他,那实在是老人帮助了她,帮助她把即将断掉的生命续接了起来,如同针与线的连接才完整了绽裂的邮包。
她还说从此日子里有了什么不愉快,她总是想起老人那句话:“姑娘,你的眼好,你帮我纫上这针。”她常常在上班下班的路上想着这话,在街上,路过一些熟悉或者不熟悉的邮局。有时候这话如同梦一样不真实,却又真实得不像梦。然而什么都可能在梦中的街上或者街上的梦中发生,即使你的脚下是一条烂熟的马路,即使你的眼前是一条几百年的老街,即使你认定在这老路旧街上不再会有新奇,但该发生的一切还会发生,因为这街和路的生命其实远远地长于我们。
我曾经在公共汽车上与人争吵,为了座位为了拥挤的碰撞。但是永远也记不住那些彼此愤怒着的脸,记住的却是夹在车窗缝里的一束小黄花。那花朵是如此的娇小,每一朵才指甲盖一般大。是谁把它们采来——从哪里采来又为什么要插在这公共汽车的窗缝里呢?怨气冲天的乘客实在难以看见这小小花束的存在,可当你发现了它们才意识到胸中的怒气是多么的没有必要,才恍然悟出,这破旧不堪的汽车上,只因有了这微小的花束,它行驶过的街道便足可称为花的街了。假若人生如一条长街,我就不愿意错过街上每一处细小的风景。假若人生是长街的一个短梦,我愿意把这短梦做得生机盎然。
那一年,我自助旅行的脚步踏进了京都清水寺,拾级而上,对于放眼所见的古意盎然、恢宏格局,实在叹为观止。我像一个用功的学生,沿途做着笔记。
“这是日本建筑中罕见的手笔,139根巨大的圆柱,就这样从锦云溪上空延伸出去,成为一个悬空的大舞台,由里至外,不用一颗钉子……”
咦?完全不用一颗钉子?
一长串流畅悦耳的英文,吸引我回过头去,叙说者是一名穿黑亮皮衣、披棕色围巾的老先生,从呢质圆帽下露出的发丝,莹白如银,流露出学者风范。傍在他身旁的,显然是他的夫人。
我对于那学识渊博的老先生、相貌娟雅的老太太充满了好奇。不由自主地跟随在后。
“我们姓坂口,他在欧洲当了几十年外交官,退休几年了,京都是他长大的故乡,”老太太突然无预警地回头,用带着明显英伦口音的英语,笑盈盈地对我说,“相隔半世纪,没想到旧地重游,他都还记得。”
我一路偷听,原本就觉得冒昧,结结巴巴地说:“老先生的解说很……生动,像在读很棒的历史小说……”
坂口先生兴致很高,语音铿锵不停地说着一些我生平第一次听说的典故。
他的妻子却悄悄地告诉我:“他的.老年痴呆症愈来愈严重了,已经经常记不得事情。今天难得让他掀出这么多记忆,实在非常难得。”她淡淡地看了我一眼,“我想,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出游了。”
我始料未及,非常讶异。
我们出寺,下山,路过音羽瀑布。在林阴坂道比较宽大的部分,出现了几个盖在崖边的亭子,亭里铺着舒适的蒲团。坂口太太热情地邀我一起进餐,介绍说吃的是当地最有特色的——水豆腐。
我们面前,分别摆了三个茶褐色的陶碗,碗中的汤澄澈至极,碗底垫着一块厚墩墩的昆布,昆布正中央,是一块白得无瑕无垢的嫩豆腐。居然会有“简单”到这种地步的料理。
我试着喝了一口汤,果然如我所料,像开水一样,一点儿味道都没有。
“豆腐不是这样的,豆腐不是这样的,”坂口先生安静地盯着碗里的豆腐看了半天,忽然很洪亮地喊了起来。
“是的,豆腐都是这样的,”坂口太太也不慌,不疾不徐地说着,把他推开的汤碗,又温柔地端回他面前。
“不一样的,你看,豆腐那样大,连昆布都遮住了,”坂口先生仍旧喊着。
“真的,是差不多的,”坂口太太还在努力劝抚,店铺老板在隔着约莫3公尺宽山路的那头厨房里听到了,不待吩咐,十分迅速地主动换来新的一碗豆腐。
“是我们疏忽了,真是对不起啊。”
我继续吃我的豆腐,参我的豆腐禅。
没想到老先生的“警报”又响了,“不是这个酱油,太甜了。”
这一次,坂口太太感到有些不好意思,起身跟邻座两位很斯文的女生浅浅鞠躬。“是这个酱油,不会错的,隔太久啦,你有一点点糊涂了。”
没想到,就在这个时候,方才那位胖胖的,围着藏青色围裙的店老板,居然又“噔噔噔”地跑步过来:“这一带有好几家店,上坡的那个铺子,酱油没这么甜,我去换一些来。”
“对”的酱油上了桌,还不到两分钟,这一次,坂口先生喊的是:“怎么用这个碗?我和你用的是碧绿色的碗,上面有细细白色的花,不是这个,不是这个……”
附近几个亭子中的客人都被惊动了,纷纷探出头来张望,坂口太太轻移步伐,走到亭口弯腰,轻声道歉。
我用日文轻轻地告诉邻座的女士们:“老先生的脑子不灵了,医师不给出门,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旅行了。”
那几位其实没有生气或不耐的客人们,听我如此一说,显得十分动容。
这时,又气喘吁吁奔跑过来的,换成那个胖老板的女儿。她咧着嘴,爽朗地笑着说:“是有这样的碗,前几个月才整批换新的。我家的铺子用了几十年,难得老先生还记得。”
说着,工工整整地放了一对绿里挑白的汤碗,碗底垫着昆布,上面端坐着飘溢出莲花香气的水豆腐。
好大一场工程,总算尘埃落定。陪的人,看的人,跑来跑去的人,都如释重负,舒出一口大气。
但,事情还没有完。
“不是这个位置……那一次,亭子旁边有棵好粗好粗的松树,松树底下有一个形状像河童的大岩块……”
这一次,老先生没有扯开喉咙大叫,但喑哑的嗓音絮絮叨叨,却有另一种沉重的失落。
这一次,周遭的客人们,仿佛都听到了。
四五个人一起从亭子的窗棂中伸头出去眺望,四处寻找,一个看起来是高中女生的小姐先发现了:“是不是那一棵?好大的松树,树底下真的有一块岩石。”
“咦?但没有亭子呀,”另一个漂亮女生这样问。
“本来是有的,几年前换了位置,”店家小姐还没走,在一旁解释着。
“我们现在搬过去,不就有了?”
大家被我一句话提醒,面面相觑了半秒钟,居然同一时间站立起来,搬矮几的,搬蒲团的,搬餐具的……一起移动。
不到5分钟,在十几公尺外的那个头秃肚凸,长得像河童的山岩旁边,准备好了一个再舒适不过的座位。
坂口夫妇,让我们搀扶着过去就座。
始终雍容的坂口夫人,这时也微微哽咽,附在我耳旁,用英文说了一句:“Thank you forever thing.”
我双手连摇,却见她环拜一周,跟还伫立一旁的客人们,都无言地道了谢。
接下来,回到亭子里的我们,没有人继续动筷子。大家不约而同地,都静谧但专注地看着那对树下的,一路扶持的恋人。
或许,大家也都像我一般,在刹那间明白:那样淡如透明的一碗水豆腐,之所以能够走过岁月,记忆恒久,其实是“幸福”的滋味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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